壁画中人物众多,但构图大气严谨,相间适度,有序不乱。虽说都是佛教典故的描绘,但生动盎然,刻画细腻,人物面貌活灵活现,富于个性。无论是线条柔美、慈悲四溢、望之心化、衣着饰物美轮美奂到无以复加的水月观音,还是满满慈爱、柔情万种、雍容华美的诃利帝母(鬼子母),她在佛教中已从专吃小孩的恶神转化成孩子的保护神。她抚头的小孩更是眼神俏皮,活灵活现得可以从墙壁上跳下来。与敦煌壁画及永乐壁画相比,法海寺的壁画画风手法更为细腻精美,用料奢华考究,尤其是大量金粉的使用。 有后人说法海寺壁画可以与西方中世纪壁画艺术媲美,是艺术史上伟丽之作,堪称“中国西斯廷”。我反而认为,法海寺壁画令人瞩目在其珍稀性上,就华夏汉地壁画绘画之艺术精品而言,是过于匮乏则显示了其卓尔不群。传统上的美术绘画似乎成为宫廷皇室的雅好和高贵的奢侈品,除了皇宫与权贵人家的建筑装饰雕龙画凤花鸟虫鱼之外,降落民间的这类艺术作品还是过于稀疏。加之战乱灭失的唐宋壁画已踪影难觅,虽然不少古代建筑也留有壁画,但达到如此之高艺术水准的组团式的精品之作不多。敦煌壁画准确些说是中华、印度、希腊、伊斯兰四大文化体系汇流的体现,并非独属华夏文化。而法海寺壁画有中华文化的“纯洁性”。宫廷画师的作品落户法海寺纯粹出于李童个人关系的偶然性,或许,李童也是接受了藏地僧侣关于绘制壁画的建议。在藏地,壁画分布在寺庙、府第、宫殿、民宅、驿站、旅店等地的墙壁上,普遍寻常。唐朝文成公主进藏后所修大昭寺之壁画至今超过一千三百年,历经不断修缮,依旧很好地保存下来。据今统计,仅寺院壁画便超过十万幅。而汉地寺庙里成规模且达到艺术水准的只有永乐宫及法海寺,永乐宫是道教道场,绘画内容以道教经典为主,虽然规模更大些,但绘制的精美程度达不到法海寺水准。所以,大中华汉地佛教寺院里,只有法海寺保存下来了一批极高水准的佛教题材壁画。 因为稀少到几乎成为唯一,20世纪30年代两位西方女摄影师将法海寺壁画向全世界的推送便成了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这也让一些有艺术修养的国人铭记在心。但法海寺隐藏翠微山中,而这一带在明清两代不仅是远离都城四十余里,甚至由于近山一带缺乏耕地,居住者也不多,所以一直偏僻,没有蜂拥而至的信众,也没有皇室人物的莅临,壁画之事也就鲜有人知。 清廷入主中原之后,大肆修葺并恢复了不少明朝寺院,但法海寺始终没有进入清当朝者的法眼。根据乾隆中期《日下旧闻考》记载的情况分析,法海寺没有被清朝官方考察过,没有被皇帝亲访过,甚至艺术爱好者乾隆皇帝也没有听闻如此瑰宝(这是空前的憾事),也就不可能有朝廷出面的任何复建与修缮。可以肯定的是,清朝廷根本不了解寺内的壁画情况,所有的皇帝均未得见。《日下旧闻考》只将法海寺作为一座普通的前朝寺院简单记录了一下遗留物品,包括三通明碑、二通石幢,对大殿内部的佛像、罗汉雕塑只字未提,壁画部分更是无从谈起。也就是说,历经清朝二百六十七年,法海寺壁画如沙里藏金,无人得识。 这个在明朝香火尚旺的道场自李童建好后便请高僧福寿法师住持,在碑铭里称之为“延僧福寿”。而这位福寿法师正是当时名满天下、曾被宣德皇帝请至玉泉山下主持敕建大功德寺的祖渊禅师的弟子。祖渊禅师是李童的同乡,亦是江西庐陵人,在京城朝野上下均被视为高僧大德,他还在万寿戒台(今戒台寺)做传戒宗师,一时受戒者众多。(“一时受度者,如川汇云委,其徒之繁昌。”)祖渊的这位高徒可列为其坐下第一,因为祖渊过世后,是福寿法师接过了大功得寺的法席,两间地位不凡的寺院同为其掌管。福寿过世后,便葬在离法海寺不远的山上,今称“福寿岭”。其继任弟子慧义建了法海寺塔院。塔为喇嘛式,砖石结构,高一丈九尺。塔前二碑,有成化皇帝的谕祭碑,还有福寿生平碑。碑文落款处为: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岁次丙午九月十八日,僧录司左善世兼大功德禅寺住持,弟子慧义等立石。这说明福寿的继任——第二代法海寺住持、第三代大功得寺住持慧义,是当朝六品僧官左善世。可知这一法脉在当时明朝官方的地位。 慧义过世后也葬在这个塔院。因福寿亦称“嵩岩寿”,久而久之,塔院所在的小山被百姓传为“松鼠岭”(发音:扫鼠岭)。到了1913年,美国人创建的同仁医院在这个小山上开办了中国第一家疗养院,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在那个尚不开化的时代当地老百姓看不惯西方的生活方式,就叫这里“骚妇岭”。当然这个名字实在不雅,后来地名还是被正式定为“福寿岭”,山下有村庄叫“福寿岭村”,至今,公交线路亦有“福寿岭”站。 法海寺作为寺院的辉煌基本至明朝灭亡便戛然终止,在清朝,它只是作为普通的民间寺院存续着。到了民国时期,这里已经非常破败,僧人也逐渐离开。20世纪30年代以后,由当时的电力公司占据庙产。而共产党的军队进入北京时,石景山是入城路径,法海寺便有军队驻扎。有战士为晾晒衣服便在大雄宝殿墙壁上钉钉子。钉子落在北墙西部,正是《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上,小战士也真会找地方,其中一颗钉子正钉在帝释天的脸上。 事实上,在小战士钉钉子晾晒衣服的时候,法海寺有一位常住守的老工人,名叫吴效鲁。从后续变故来看,他简直就是“潜伏”于法海寺的壁画保护神。在1945年前后法海寺还是电力公司避暑别墅的时候,吴效鲁就已经来到这里,主要负责看房子,还要打扫卫生,做些后勤杂事。他看到了小战士在拉绳子挂衣服,他没说什么,因为也轮不到他说。 那时候大殿经过几百年的燃灯焚香,四处黑黢黢的,所有壁画的下半部分几乎都被熏得黑暗无光。中央美院的教授叶浅予等来到这里参观,也发现了钉子问题。当然,他们也不说,他们还拎得清秀才与兵的关系,不好意思当面给解放军提意见而是上报了,以略微煞有介事的文字强调壁画被破坏的严重程度。时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长郑振铎报给北平市市政府的公函这样记述: 据本部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报称,该院近有人至石景山附近法海寺观明朝壁画,见该寺已驻有部队,壁画有部分已经毁坏,见有些壁画上钉了好些钉子。 “壁画有部分已经毁坏”“钉了好些钉子”这样的描述仿佛是说部队在直接损坏文物,其实只钉了七个钉子,“部分毁坏”也是历经五百年不知何年何月的损坏。但这么一咋呼,上级还是重视文物的,部队很快就搬走了。 接着,建在法海寺附近的承恩寺的一所中学——第九中学将男生宿舍迁进了法海寺。师生称呼那位还在此处守候的勤杂工吴效鲁为“吴大爷”,吴大爷五十多岁了,人和和气气的。电力公司走了,小战士走了,学校来了,他依旧干他的后勤杂事,踏实勤快,被学校委以重任掌管大殿的钥匙。大殿作为办公室,不准学生进来,吴大爷还在壁画周围用编织的小荆条护板隔离出一段不好靠近的距离。1958年文物部门尽管经费有限,还是对壁画进行了一次时隔五百年的维修,并给大殿装了避雷装置。 看门打杂的吴大爷是懂艺术的,这与他早年在荣宝斋当学徒有关。在荣宝斋他见识过不少书画艺术名品,耳濡目染,具备一定的鉴赏水平。他还经常出入有身份的政商客户宅邸,交付店里的古玩字画,辟如他给梅兰芳府上送过扇面。总之,由这位见过世面且有艺术鉴赏力的勤杂工老人来掌管法海寺大殿的钥匙,真是一件幸运之事,也算一桩奇缘。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红卫兵小将以革命的名义让暴戾的荷尔蒙指向一切破坏活动,自然他们也要冲进法海寺大殿“砸烂一切封资修”。据学校的老员工后来回忆说,吴大爷急眼了,他拎了一把大斧子挡在大殿门口,要玩命。红卫兵当然不干,仗着人多,他们更混不吝。吴大爷看吓唬不住而且无人帮他,他就一孤胆英雄,还不如用点智斗。于是,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手颤抖着打开大殿门锁,第一个冲进去,二话不说就砸佛像、砸罗汉。后来他告诉别人,佛像砸了还可以再造,画毁了就很难恢复了,佛菩萨神灵也不会怪罪他的。而红卫兵一看老头成了他们一头的,笑了,也就一通稀里哗啦乱砸,砸完了,封资修就算打倒了,在大殿壁画上众神的注目下,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一劫方算度过。当时模式口一带民众传闻吴大爷拎斧子保护壁画的事迹,但以为是以一己之勇吓走了红卫兵,谁知吴大爷是用了智慧。 红卫兵被轰到农村去大有作为以后,社会打砸抢逐渐平息,壁画安全了。没过几年,20世纪70年代初,吴大爷以七十四岁高龄去世,而他生前给家人的嘱托与李童的遗嘱如出一辙:葬在法海寺附近。死了也要看着,守着。在法海寺东北角的山坡上,有一处没有墓碑的坟茔,那就是河北涞水人吴效鲁身葬之处,他没有选择回故乡涞水祖坟,而是在这里继续守着。 吴效鲁死后,法海寺大殿的钥匙交给了另一位老人,曾经做过张自忠秘书的邱松岩先生。他在民国时期担任过河北蔚县和上邑县县长,治理有方,百姓称许。但张自忠殉国后他便离开军政界,回故里北京成为一介百姓,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养家糊口。机缘巧合,他工作及居住的地方正是在法海寺,吴大爷过世时,1901年生的邱松岩也已是年过七旬的退休老教师,但也不是等闲之人,早年的风云岁月使其走南闯北阅历颇丰,同时他还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底蕴深厚,也非常懂得书画鉴赏,当今著名的书法家何大齐便是他的学生。何大齐回忆道,1976年,他到法海寺西庙拜访邱先生,从此拜邱先生为师。他叫“邱松岩”,是冲着那位福寿老和尚“嵩岩寿”,来继续看守六百年大殿里隐藏的秘密吗?如此说来,法海寺壁画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等来一些特别的人,他们懂它们,珍惜它们,保护它们。 1988年法海寺便已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如今,经过七年修缮,法海寺壁画已经和圆明园遗址、三星堆遗址等一起名列国家第三批国宝级文物,地位极高。 法海寺原本是一间普通的明朝寺院,但围绕壁画,似有隐蔽的机缘巧合使然,串联起了一系列它的创作者、发现者、欣赏者、保护者。因为地处荒僻,艺术高冷,很多时候,它也就躲避掉了人世间的战乱纷扰,慢慢地自我老化着,风化着,很少被外间知晓。但真待大难临头之时,便又会受到某种善缘的佑护,织构出一系列奇妙故事。 (本文选摘自《北京的隐秘角落》,陆波著,社科文献出版社,2018年1月。) |